當代藝術沒有衰落
笑的時候,方力鈞臉上的皺紋異常深,由上到下,穿越了四分之三的臉。
在經典美術中,幾乎沒有一位大師會畫笑,比如《蒙娜麗莎》,不過是嘴角微微翹起而已,笑,意味著一種緊張——肌肉不得不盡力拉伸,定格時,那一瞬間給我們的不是快樂,而是僵硬。但,每個人都在笑,被屏蔽在藝術之外的笑,是一個幽暗的工具。我們希望讓別人知道,我很放松,對你充滿善意,然而,我們顯露出的,卻是一張扭曲的臉。據說,在所有動物中,只有人類才會真正的笑,這,或者就是社會化的代價吧。但,那個真正的自我呢?
方力鈞的眼睛細而長,總望著對方腦后1-2米外的某個點,那眼光,有無比的穿透力。一個人,經歷了圓明園那些辛酸的歲月,又突然成了時代的寵兒,甚至主流也在向他招手,仿佛又一個張藝謀,即將華麗誕生……面對這一切,方力鈞何去何從?
像野狗一樣生存。其實,這不是件容易事。
方力鈞的頭發,剃得干干凈凈
方力鈞
1963年生于河北,是中國后89新藝術潮流最重要的代表,與這個潮流的其他藝術家共同創造出一種獨特的話語方式——玩世寫實主義,其中尤以方力鈞自1988年以來一系列作品所創造的“光頭潑皮”的形象,成為一種經典的語符,標志了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上半期中國普遍存在的無聊情緒和潑皮幽默的生存感覺。
當代藝術沒有衰落
晨報:越來越多的人在說,當代藝術正走向衰落,你怎么看?
方力鈞:我的觀點正好相反,在人類歷史上,藝術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贏得這么多人的關注,為什么你會認為它正在衰落呢?
晨報:比如與普通人之間的距離變得遙遠了,相比之下,人們似乎更關注圓明園時期。
方力鈞:在圓明園以前,沒出現過那樣的聲音,顯得比較刺耳,大家也更關注,今天貌似比較自由了,任何人都可以發揮自己的觀點,沒有能壓倒一切的聲音了,所以人們不知道該關注什么。其實這樣挺好,這是一個才華不大可能被忽略的時代,每個人都可以表達,只要你有才華,就會被關注。
晨報:但這也有一個問題,表達可能會超越本質,于是到處都是芙蓉姐姐。
方力鈞:這也比誰來冒充上帝,拿著所謂的絕對真理,把信仰強加給你要好。生命本來就是盲目的,誰也不知道我們為什么而存在,當我們失去價值的坐標時,我們必然會遭遇自己的盲目性,我覺得這是好事,可以使人獲得更多的感受。
希望被理解是一種狂妄
晨報:但你不覺得你在被扭曲嗎?人們在大聲稱贊,可他們并不理解你。
方力鈞:你不能要求別人理解你,這是一個太狂妄的想法了,皇帝權力大不大?他真能得到別人的理解嗎?皇帝都做不到,藝術家就更做不到了。別人為什么要放棄有限的生命來理解你呢?
晨報:但在這種虛幻中生活,自我會不會也變得虛幻起來?
方力鈞:那要看什么是自我了,自我究竟是液態的還是固體的,它是不是無法再塑造再改變了。所謂自我是一個詭異的勾當,這就是人生的悖論:明明在場,卻又不在場。絕大多數人沒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,我覺得,當自我處于動態時,它的可能性往往超出我們的想象。
晨報:但這種不確定性,不會讓心靈更痛苦嗎?
方力鈞:這也沒辦法。有時要換個角度看,從自我的角度去看世界,可能會覺得自己無限大,超越了地球上70億人的總和,但每個人都擁有一個自我,如果從那個角度看,我們不過是新陳代謝鏈條中的一分子而已。所以,必須有更多丈量自我的點,這也許會更精確。生命就像長江里的水滴,被裹挾著,到三峽水庫,你只能暫停,到開閘時,你只能跌落。你自己做不了主,所謂主動性,是在完全被動的情況下獲得的。就像常說的那樣:不能改變世界,就只能改變自己。
玩世的現實主義
晨報:這種玩世現實主義中,是對魏晉衣冠的一種傳承?
方力鈞:這是典型的誤解,人們總是習慣性地聯想到歷史,可時代背景完全不同。竹林七賢至少沒生活壓力,這在今天怎么可能呢?即使到清中期以前,人口壓力、資源分配、社會環境等也和今天完全不一樣,國家權力、官員比例、權力階層等和今天也不一樣。當人與人的關系不緊張時,方方面面至少不會窮兇極惡。
晨報:玩世現實主義真的是一種解決方案嗎?
方力鈞:不知道。人類社會有太多的悖論,就以我們常用的語言來說,大體上正確的都很少。比如“人”,就這么簡單的一個字,卻注定有更寬泛、更廣義的概念,因為在現實中你看到的許多人不是人。這包含著普遍人性的危機——人類的一切努力都在制造著不平等,你吃苦耐勞,是為了占據比別人更好的位置。這真的能改變嗎?我很懷疑。也許,會有圣人,但他們數量太少,少到可以忽略不計。
晨報:藝術這條路充滿艱難,作為成功者,你對后來者有怎樣的建議?
方力鈞:沒有建議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位,因為外在的幸福和內心的幸福完全不同,在這個世界上,有人因太智慧而被忽略,有人因缺乏智慧而被忽略,你狀態究竟如何,別人無法知道。所以,做你自己愿意的事就好了,至于到我個人,雖然有了更多的可能性,但依然在努力適應這個社會,也會有抱怨和挑剔,但我總在提醒自己,這個抱怨不可以冒出頭,一旦抱怨,你就會充滿失敗感,就會與社會無法保持一種相對舒服的關系。
晨報:最后一個問題,你為什么總以“野狗”為口號呢?
方力鈞:那只是一個世界觀,或者說是口語哲學,你無法把它1比1還原到生活中,如果你現在采訪的是一只野狗,怎么可能進行下去?